——怀念我的爷爷丁宝玉

        2021年3月16日，我最不愿接受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我的丁宝玉爷爷离我们而去。在那个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普通的一天，也是我平生最不愿回忆却又抹不去的事实，那是敬爱的爷爷离去的伤心日子。我们全家都深陷悲痛之中，连和他相濡以沫一生的奶奶也低沉喃喃自语：“再也听不到你们爷爷的声音了。”悲催切肝，通贯心肺，泪流不止。

爷爷仿佛是苍茫的暮色之中，一棵挂满了尘埃与风霜的巨松，轰然地倒地。每每忆起，无尽的悲痛便涌上心头。我从小跟着爷爷长大，相处的时间最多。每当脑子切换到与爷爷在一起的时光频道，爷爷似乎仍站在我的身旁，许多的有关他的故事，如泣如歌，仿佛就在我的眼前，受教于爷爷言传身教，我长大后从不敢淡漠我生命中的最大的精神财富——爷爷。同时，那也是我与爷爷之间的爷孙情深。我要如何找到一个好的方式，一生都念着我的爷爷……。此刻，恰逢爷爷二周年之际，我坐在北京属于自己空间的书桌前，用平板电脑敲下文字，记录下我对爷爷的思念。

自我记事起，就觉得爷爷是一个伟岸的男子汉，外人评价爷爷“丰神俊朗，端风雅正，高岭之花。”纯良和善的面容，身材高瘦而硬朗，厚重稳健的步履，力透纸背的文笔，浩如烟海的文史知识储备，逻辑严密的数学推理，篮球、乒乓球赛场矫健的身姿。既有勤恳实干的品质，又有谦和儒雅的风骨，既是校园压舱之石，又是丁家顶梁之柱。这便是我少儿时期眼中对爷爷的肖像素描。

最早听到的关于爷爷的故事，是他如何和奶奶一起成功地撑起了丁家这个大家庭，承上启下，并出色地教育引导下代人，竭尽所能赡养上代人。从而让我们祖籍南阳方城，流落到古镇兰草门户单薄的丁氏家族，在当地扎稳根基，开枝散叶，焕发勃勃生机。

与高楼鳞次栉比、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现代文明的城市不能相比较。身在穷乡僻壤、封闭落后的深山区兰草，爷爷却是那么与众不同、慧眼独具的存在。他坚持把子女教育培养放在首位，再穷不穷教育，再苦不苦孩子。爷爷勇于直面惨淡的现实，除了完成在学校承担的教学工作外，空闲时间帮助奶奶料理农活，春种秋收，除草施肥，忙上忙下，无所不能。即便是兼职农事，爷爷也像对教育工作一样倾注心力，精益求精，干得一手好农活。后来，爷爷顺应改革浪潮，时代的变化敢于改革创新，摸索着把自家临街房屋改造成商铺、饭店和旅社，虽然爷爷对经商毫无经验可言，但凭着善良诚恳，热情细心，诚信无欺，赢得每一位来客的满意，日积月累，由小到大，把小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远近闻名，我们家的经济状况随之逐渐好转。微薄的收益，支持爸爸和两个姑姑完成了中师学业并成家立业。爷爷也常常拿出省吃俭用的钱资助他的贫困学生，捐赠家乡公益事业……

爷爷就像是往炉火中添加煤柴满面尘灰的锅炉工，硬是凭着睿智头脑、知识改变命运信念，把贫穷苦凄的丁氏家族转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爷爷的身影，伴随着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每一个寒暑假，那是温馨快乐的时光。每次放假，我都会迫不及待地回到兰草那个方正的农家小院。院子安静祥和，常常客来客往，但我总觉得它一直像平湖秋月一般沉静。后来细细品味，我才明白过来，商铺和旅社只会有清闲和忙碌，真正沉静如水的是院子里的主人我的爷爷丁宝玉。爷爷每天在晨曦初露之时便会和奶奶一起开门，清扫，洒水，煮饭，而后去田间劳作或是处理各种门面差事。晚上，爷爷便开始一天的账目梳理，闲暇时也会阅读、写作、追剧。耳濡目染之间，我也习惯性的跟着早起的爷爷去沐浴清晨的阳光，此间既有茫茫碧落，又有啁啾鸟语，更有市井烟火，万户捣衣。爷爷的勤恳朴实，浸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令人感到宁静和安心。

爷爷热爱生活，精通种菜养鸡。记不得是什么时间，爷爷在院后垦种出一片小菜园，其中番茄、黄瓜可以直接生吃不用洗，有时凉拌招待客人。韭菜、白菜、豆角、茄子、萝卜等时令蔬菜，常常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时常采来送与邻居亲友分享。鸡笼里常养着一只公鸡和五六只蛋鸡，既能处理剩饭剩菜，又能保证全家人的鸡蛋供应，也可为来客奉上一碗鸡蛋茶，表达崇高的敬意。夏日后院池塘里的蛙声，树上的蝉鸣，笼里公鸡打鸣，冬季洁白飞舞的雪花与爷爷的小菜园交相辉映，把丁家小院粉妆玉砌成美丽的童话世界，而爷爷便是画中的流动音符。这种纯净的田园生活，是现如今很多成功人士梦寐以求的仙界，也是现在很多旅游项目的卖点。其实很幸运的我，就是偎依着爷爷，在这种仙境中长大的。爷爷先见之明，超前之举，比起现在也遑论不让。

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待我稍大些时候，才刚刚学会几个拼音和汉字，爷爷便给我买了一本很小但是很厚实的笔记本，让我学写日记。在假期里，无数次在橘黄色的灯光里，在爷爷引导下，我把每天所见所闻、所感所受，像流水账一样平铺开来，写满那个笔记本，就像是把生活这本书反复品读，不知不觉间，从中感觉到充实而安心。渐渐地，我学会了独立记录生活的趣事，也有了重点与简洁，文采也慢慢精进，并养成了受用一生写日记的好习惯。

爷爷年轻时擅长球类、音乐项目，退休后专注于书法和象棋。爷爷曾在初中的暑假带我临摹毛笔碑帖，可惜我缺了爷爷那股子沉静和坚毅，过两天便丢得一干二净。爷爷对象棋情有独钟，为了让我的性格沉稳专注，爷爷又教我下象棋。家里的木质棋盘平素塞在衣柜的缝隙中，楚河汉界已经开始褪色，但是棋盘和棋子愈发的光滑明亮，那是爷爷多年精心维护的结果。爷爷闲暇时常陪我过几招，在愉快的楚河汉界大战中，爷爷总是微笑为我讲述这楚河汉界的来历，历史人物典故。汉高祖刘邦与楚霸王项羽之间相争，最后刘邦在十三朝古都西安开创汉朝大业……爷爷教棋同时，还教我了一首诗，那时虽在爷爷讲解下似懂非懂，可到现在我还记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寓教于乐，爷爷开创在实战现场指点我改进棋艺精进同时，我也学到很多课本外的知识，直到我上大学。

爷爷文理兼修，高中以下的数学、语文问题他都可以熟练解答。爷爷常说做事要有“提前量”，每次假期，爷爷都会去学校借来教材，给我安排预习。增加了额外的学习任务我自然不开心，但是爷爷总会耐心地为一知半解的我答疑解惑，悉心教导，让我在每学期的课程中领先同学一步，占尽先机。开学后在老师的赞誉声中和同学们艳羡的眼神里，我尝到了提前预习的甜头，增强了做一名好学生的信心，也理解了爷爷的良苦用心。

高中时我前往郑州求学，爷爷奶奶也逐步搬到了城里。小县城的生活固然悠闲舒适，但是出身乡村，已将青春岁月献给山区教育事业的爷爷并不愿意就此停歇脚步，来享受退休后的安逸时光。文人之爱，山河破碎风飘絮；武人之爱，提携玉龙为君死；伟人之爱，敢叫日月换新天；凡人之爱，于无声处听惊雷。爷爷就是那个不凡的凡人，他最挂念的便是他辛勤耕耘的那片故土——古镇兰草的前世今生。爷爷闲暇时经常谈起兰草地区道路曲折难行，交通运输不便，大大阻碍了家乡的发展，也曾谈及兰草的山林需要合理的利用，过度护林，反而浪费了大自然给予人类的馈赠，对家乡的发展不利等。他也曾发动大家向政府提出建议，其中不乏有因为政府财力或政策原因而遭到否决的无奈，但是爷爷坚持不懈，决不放弃。现在坚硬平坦的水泥路修到了村里、组下、门前，平整崭新的教学楼也拔地而起，我不知道爷爷在其中出了多少力，但是我能深切感受到他对家乡的一腔热忱与赤诚之心。

后来爷爷接触了电脑与智能手机等现代信息网络设备，我本以为他可以享受一下信息时代的多姿多彩，丰富自己的文娱生活，但是后来发现，他显然对这些载体强大的文字处理功能更感兴趣。当得知一个word文档可以保存上百万的字符，思索良久的爷爷，毅然而然决定，要发挥自己的退休余热，为深爱的古镇兰草和兰草人民留下不朽的历史记忆。他想编纂《古镇兰草》志。对于著书立说，我丝毫不怀疑爷爷的文笔和毅力，只是我对其中付出的汗水和辛劳却始料未及。爷爷要为自己的家乡兰草著书立传，从历史沿革到未来发展，从草木山川到风土人情，从兰草的红色文化到精英人物，他要把他所热爱的一切尽收其中，供后人铭记。

十余个寒来暑往，四千多个昼夜。爷爷一边查阅史料典籍，一边寻访故人故事，认真地记录每一次访谈，精心雕琢每一个细节。无徦顾及晚烟翠岚，日暮微雨。在这十年中，爷爷忽略了春花的热烈，夏花的灿烂，秋叶的静怡，冬日的落雪之美。同时，70多岁的他凭借自己聪敏勤奋和顽强的毅力，开始学习用键盘打字，电脑处理文档，每一篇史料，爷爷总先认真地在本子上书写修改，再细心地把这些文字输入计算机储存起来，期间曾遭遇了诸多技术上困难，但是在爷爷的眼中，有一个伟大的梦想，一个不惜排除万难也要完成的事业，为此他可以像行者一样跋山涉水，可以像学生一样虚心请教，像乞丐一样寻求帮助，其超常举动和背后的强大精神力量，让我震撼不已又羞愧万分。

爷爷是一个不愿浪费时间的人，特别有了编篡志书任务后，与人交往更是简约适度，说话开门见山、简明扼要，从不涉足牌场或闲聊，很少参加酒局饭局，生怕耽误他的正事。受爷爷的感召，很多爷爷生前的亲友、教授过的学生和热爱家乡的开明士绅，都纷纷参与其中。有人出力，有人出智，有人出资，后来还联系了专业印刷厂，进行了排版和封面设计。2018年，八十余万字的《古镇兰草》最终成书，这本书浓缩了一个多世纪的兰草。慢慢翻开，只觉得厚重绵长，摄人心魄；细细品读，像是在俯瞰山河，横贯古今。每一次翻阅，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和新的收获，因为它注满了爷爷满腔热血和兰草这一方山河的钟灵毓秀。若要称颂一番，那便是：山高水长是它悠久的延续，日月之光是它弥新的锋芒，奔腾的历史上演绎着它的故事，灿烂的文学映衬着它绵长的情怀，潺潺的河流是它的血肉，伟岸的山脉是它的脊梁，历史过往的每个兰草人存在都成了它鲜活的灵魂。现在回想起爷爷在电脑前四千多个日夜的劳作和日渐佝偻消瘦的背影，用“拼搏”二字显然不足以形容其艰辛，爷爷为了他所热爱的故乡，“沸腾”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惊涛骇浪自从容，风雨无阻向前行。”“劳苦不避，独任不辞。”是他老人家一生，乃至生命最后的光辉写照。

爷爷退休以后还能迸发出如此的能量，我细细回想起来，其中不仅包含着他对家乡深沉无私的爱，也有几分难酬的壮志与不甘。我作为后辈，自是无法理解到爷爷此番境界，只能从日常的交谈中窥见一斑。爷爷定居在县城后，曾经很认真地思索或是追寻过一段时间，他经常给我讲起苏东坡的事情。其中当然不乏《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这般千古杰作，但是爷爷对这两篇杰作的前奏“乌台诗狱”案有格外的感触，可能是爷爷在内心经受了与之相似的孤苦无告和步履蹒跚。爷爷作为老三届的高材生和优秀学生会干部，曾被选送到北京，领略到祖国首都的无限风光。在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里，也曾有凌云壮志。但是，命运给他开了天大的玩笑。一个取消高考制度的决定，关闭天下所有寒门学子唯一晋身报国的通道，彷徨无奈的爷爷只得回到家乡做了个民办教师。爷爷虽在教育领域颇有建树，他教授过的学生很多都已经是国家栋梁之材，他也曾多次拒绝了走上领导岗位的机会，我相信他并不是拒绝为自己深爱的事业继续奉献，而是他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倔强和执着，淡泊宁静。当然，随之而来的便是独属于爷爷那份岁月带给他沧桑孤独和寂寞，也只限于飘然著书外的闲暇。

爷爷著书期间，也需要忙碌穿梭于喧嚣的街头巷尾，处理里里外外人情世故，但是他内心真正在追寻的一直都是无言的山水和远逝的故人。宛若山中的幽谷，又好似树荫下的深潭，整个人的灵魂寂然无声，但又孕育着澎湃的力量。最终，这股力量迸发出来，给古镇兰草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和精神财富，我作为见证者，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也收获了一笔弥足珍贵的遗产和财富，足够我受用终生。

作为孙辈，我很幸运，我不仅在儿时受到了爷爷无微不至的呵护和关爱，也在成长中接受了爷爷润物细无声的引导和教育，更是在成年以后亲眼见证了伟大史篇的诞生。我辈当自强不息，见贤思齐，时时刻刻铭记爷爷的嘱托，在青春的岁月里孜孜以求，砥砺前行，于平凡中铸就卓越。

爷爷虽然离去了，但是他从未真正走远，每一个晚生后辈都会受到爷爷强大精神鼓舞和文化滋养，在人生的长河中，击楫中流，奋发有为，奏响专属于自己这个伟大历史时代的铿锵旋律。

我对自己唯一满意的角色即：我是丁宝玉爷爷的孙儿。

     作者简介 丁屹峰，兰草人，毕业于北京科技大学，研究生学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