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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山村小桥

发布日期:2023-11-23  查看次数:7514   作者:沈春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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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普通的小山村,隐藏在豫西边陲的群山中,村子里有一条普通的小河,河上有座普通的小桥。这座小桥太普通了,普通得连名字也没有。当初建桥时也没有设计图纸,只是几个农民用树枝在地上画个样子,就承包给洛南县的一位手艺人。三个月后,桥就建成了。桥身低矮,谈不上雄伟,自然就没有大型建筑物与生俱来的傲慢。桥上的水泥护栏,不知何时被车子撞坏了一段,因为找不到肇事者,自然没人修理。护栏下是宽厚笨拙的水泥平台,是适合人们坐下歇息的好去处。过往的人路过这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坐在水泥台上,吸几口烟,扎着堆说点闲话。
    说来这个地方有点奇特,这是一道长长的山沟,山沟里依据地形划出了好几个村庄,村与村的分界不像有的地方分界处犬牙交错,这里村与村的交界往往以河渠为界,划出了好几个生产队,现在改叫居民组。虽然不在同一居民组,这里的居民都是老熟人,而今有了这座桥,人们的友谊又拉近了,遇到一起,屁股往桥上一坐,海阔天空拉家常,说闲话。屁股沉的人坐下了就不想挪动了,话稠得像夏天的树叶子,再吸烟吐痰,说个没完没了。

    今年这个冬天的气侯有些怪异,人们觉不着冷。清早,太阳亮晃晃的,薄薄的灰云在山岭上游荡。河边的一颗柿子树上,残存的几个柿子,招引来了几只乌鸦,乌鸦跃跃欲试想把柿子当早餐吃。一群喜鹊飞来,拍打着翅膀把势单力薄的乌鸦打得落荒而逃,柿子成了喜鹊的战利品。

    大路上一辆短厢子的架子车,咯吱咯吱响着推过来了,车上装着才出锅的热豆腐。车子往桥上一停,不用吆喝,就被一群穿黑棉袄的人围住了。卖豆腐的人麻溜地切豆腐,称豆腐,称罢往瓷盘子里放,嘴里还嘟嘟囔囔算账。人们端着冒热气的豆腐,自个从一个瓶子里挖蒜辣子汁,往热豆腐上浇。辣子汁是免费的,难免有人就挖得特别多。心疼得卖豆腐的人连连劝告:“那不是啥便宜,不敢挖恁多,辣得很。”一位老汉一边夹着豆腐往嘴里塞,一边笑着说:“我教你个决窍,你往辣子里兑点碱面,辣子就格外辣,辣子汁自然就省了。”众人说:“还用你来教?他早就会了,说不定豆腐都兑的有假呢。”卖豆腐的人自嘲道:“就是有假的,不掺假去哪挣钱啊,你没有吃出来?”  
    人们吃完豆腐,再从塑料壶里倒点热浆水,涮完盘子里残存的辣椒水,仰着头一口喝下,对着太阳打个响喷嚏,连喊几声:“美,美,美死了!

     这就是乡下人的日子,乡下人的一天就是从一盘子热豆腐开始的。豆腐车被推走了,又有几个人来吃热豆腐。他们来到桥上就问:“豆腐呢?卖完了?”人们说:“没完,拉到别处了。”这些人就忿然作色道:“卖个豆腐慌得咋啦,跑得恁快,像被土匪撵了一样!”

吃热豆腐的也不缺乏女同胞,她们吃过豆腐并不急于回家,把身子斜靠在栏杆上,掏出手机吱哇吱哇地放抖音看。一人问:“禾禾,你看了恁长时间手机,眼不困吗?”禾禾笑着说:“咋不困嘛,没办法呀,现在一会儿都离不开手机,夜里睡觉都是靠手机哄着睡呢,不看手机睡不着啊。”大家说:“就恁严重,跟吸烟上瘾了一样?”禾禾低着头,手指在手机上扒拉着说:“差不多,一会都离不开手机。”禾禾身旁那位矮个子的女人叫翠翠,她伸长脖子对着禾禾的手机看。众人说:“翠翠,你的手机呢?光看别人的手机。”翠翠说:“我的脑子糊涂得很,不会玩抖音。”一人说:“我看你不糊涂,你咋不钻到别的男人被窝里睡?你不糊涂。”翠翠嗔怪道:“你个鬼,说的啥话,撅起尾巴没好屁。”说话间,村子里的农舍徐徐冒出了蓝色的炊烟,院落有了狗的叫声,还有母鸡下了蛋,夸张的啼鸣声。零零星星的炊烟一团一团往上升,升到半山腰时,杂乱无章的烟雾汇聚在一起,凝成一道蓝色的烟桥。
    村子有了呼唤人回家吃饭的叫声,叫声充满了不悦与烦燥,还有些怒意。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走到桥头,气咻咻地指责一老头:“叫你吃饭,喉咙都喊破了,你就不答应,耳朵塞驴毛啦!”那位老头试了几下站不起来,就叫身边的人拉他一把。那人一边伸手拉他一边问:“彬彬呢?咋不叫彬彬跟在你身边,你动弹不了,就让彬彬拉你一把。”老头说:“彬彬去他丈人家了,他丈人做菌种,他去帮着干活了。哎!咱养个娃子,白白养了,给人家养了个儿子。彬彬在家里啥活都不干,到他丈人家啥活都干。”禾禾压低声音说:“小叔,你可不敢胡说,话长得有腿呢,传到人家的耳朵里,可不得了。”
    又一位老太太走到桥头厉声喝叫:“吃饭,吃饭!听见了没有?叫人吃个饭难畅死了,没老没少叫不到饭桌前。”几个人笑着说:“饿得轻嘛,以前吃饭就不用叫,大人小孩拿个碗围着锅台站了一圈圈,生怕吃不上。现在不中了,人吃实在了,肚子老觉不着饥。”老太太说:“咋不是嘛,以前哪个孩子弄打个碗,让人心疼碗,还心疼洒出去的饭,少吃一口就得忍饥。现在的人造孽啊,细米白面伺候着,还觉着不好吃。”大家说:“以前油水小啊,炒个菜就是拿几颗蓖麻,在铁锅里烙烙,再用铲子压压,就是炒菜的油。现在一个月吃的油,比以往一年吃的油都多。”一位头戴棉帽子的老头说:“依我说现在不如以前,以前有本事,没本事,干一天都是十分工,一个生产队家家户户一天吃的饭稠稀相同。现在呢?稠的稠,稀的稀。会挣钱的,钱多得花不清。挣不来钱的,挣个钱比吃屎都难。”众人说:“你是饿得轻了,才吃了几天饱饭,又想过以前的光景。”
    太阳升得有三竿子高了,已到了人们吃早饭的时光,桥上的人纷纷离开了,回家吃饭了。温暖的阳光洒在桥上,桥的两头栽着电网改造的水泥电杆。桥东边的那根电杆身上背着说不清名堂的设备,影子投到地上,像一位身背柴禾的老人,又像怀孕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用完早餐的老人,不约而同地从屋里走出来,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往桥上移动,重新靠着栏杆坐下,很快,桥的两侧又坐满了身穿黑棉袄的人,人们坐下抽烟说话。一老头从口袋摸出一盒烟,给人们让烟。他极不情愿地给哑巴扔过去一枝烟,那枝烟飞过去的角度很刁,刁得像梅西踢出去的点球。
这位哑巴是后天的,小时候他得了急性脑膜炎,抢救时用了牛黄,命是保住了,但落下残疾,耳朵聋了,也不会说话。哑巴独身一人,在村里农忙时,人们叫他大哥,让他帮着干活。哑巴只图吃个现成饭,乐意帮人干活,他干活没有工钱,只能吃个可口的现成饭。农闲了就没人理哑巴了,到了吃饭时,人们见哑巴来了就说:“球!是他呀!”就端着碗躲在屋里吃。所以人们称哑巴是半年大哥,半年球。
    几个老汉吸着烟,吸完再装腔作势地咳嗽。一位老汉说:“这一天定定坐着不是办法呀,吃吃坐坐,没收入啊,没钱花呀!”几个老汉就说:“看你个老鬼,你想干点啥?出门打工没人要,家里没有活干嘛,乡政府把人伺候得到到的,自来水通到院子里,不用担水,不用推磨。现在烧柴也省得很,不用上山背柴禾。也没有养牛,也不用铡草喂牛,担土垫圈,有啥活干的?”
    说话间大路上过来一个人,他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大家一看是老杨。老杨是个酒鬼,一天到晚脸老是红的。老杨年轻时有个日本名字,叫“三口一瓶”。
    老杨摇摇晃晃来到桥上,停了下来。有人问:“杨叔,又喝了几盅?”老杨说:“喝啥呢,把一辈子的酒都喝了。”大家就问:“咋了?”老杨说:“今年倒霉得很,上一次逢集,我和几个人在饭店里喝酒,正喝得高兴,又来了位姓马的,他喝了几杯,谁知他骑摩托回家碰到树上,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派出所就把当时在场的人集中起来,让每人拿一千元,垫付药费,你看冤不冤?”大家问:“你的一千元拿了没有?”老杨裂开嘴巴苦笑道:“拿了嘛,不拿不中啊!我回去问老婆子要钱,我这人在屋里懒得当家,钱被老婆子管着。我问她要钱,她就火了,骂道,咋没有把你喝死了!你们看我多球气,我恁大一个人了,连一千块钱都不值?”
    人们笑着问:“就因为这不喝酒了?改不了吧?”老杨说:“说改了是气话,狗改不了吃屎,喝酒上了瘾,几天不喝,口寡得很。现在是小康社会,谁不喝酒?《西游记》里的妖精都喝酒呢。”
    老杨说完,大家说,你说了省得别人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一辆三轮车拉了谷堆堆一车沙子,突突地冒着黑烟开过来,到了桥上也不减速,呼呼地开走了。给桥上播下浓烈的柴油味,几个老汉又是一阵咳嗽。
    三轮车开走不久,又过来一辆摩迪车,到了桥上停了下来。开车的人穿着黑皮棉袄,他从车上跳下来问一老头:“大哥,你地里的玉谷杆要不要?不要了我拉去粉碎粉碎喂羊。”老头说:“不要了,寺坡塬上还有好几堆,你也拉去。”别的老头说:“不能让他白白拉去,别惯他爱占便宜的瞎毛病,让他拿点东西。”大哥龇着牙:“你有心了,给我拿两瓶酒,没心了就算球了。”那人说:“你想得美,我给你拉走了,帮你把害除了,你堆在地里又不准你烧,明年种地你还得往出背。”说完,开着车子突突地走了。
    太阳这时已升到当空,细细的阳光洒了下来,天气格外温暖。三娘坐在轮椅上被她的儿媳推了出来,推到桥上。三娘的儿媳是个弱智,见了人也不说话,只是裂着嘴巴笑。三娘是脑梗,半个身子瘫了,只能歪坐在轮椅上,轮椅上还垫着被子、小褥子。人们就问三娘的病情,三娘含糊不清地回应道:“不中了,还死不了,还能大碗吃饭呢。你看福山两口子睡在寺坡塬根多美呀,我咋不赶紧死呀,把后辈人都给扎了。”众人说:“咱这一道沟,得你这种病的人可不少,家家有个黑灶爷,你心里不敢急呀,活一天是一天。”三娘说:“我再不死,把娃子们害得光景过不成了,成天守着我,挣不来钱,孙子眼看大了,要说媳妇,要盖房子,都要花钱呢。哎!现在人能得很,电视上说卫星都能驮着人上天了,咋就研究不出一种新药,把我的病治好。”众人劝了一会,见三娘说得伤感,就没人劝了。
    三娘的儿媳虽然是个弱智,可是身上的零件一个也不少,长得也很俊俏,身上的衣服也干净齐整。她不说话,没人能看出是个弱智。这时天上嗡嗡飞过一架飞机,她仰着脑袋看飞机,从东山看到西山。那架飞机看不见了,又飞过来一架飞机。她兴奋地仰着头继续看,嘴里还发出“啊,啊!”的叫声。
    起风了,风吹得人有些迷离。大家对三娘说:“桥上的风头子高,三娘你回去吧!”三娘点点头,只是那个媳妇还在傻笑着看飞机。一人吆喝道:“还没有看够?把你娘推回去。”那媳妇才裂着嘴巴笑笑,推着轮椅往回走。
桥的东边又走过来一个人,这人是个高个子,黑脸,大嘴巴。他身穿撅沟子黑袄,躬着腰走了过来。来到桥上,他找一位置坐了下来。人们问:“增智,听说你又坐派出所的车进县城了?”增智裂着大嘴巴说:“就是嘛,派出所的车,平时想坐都坐不上,你只要犯事了,就由不得你,非得让你坐,拽住你的胳膊就拉上去了。”大家说:“还是因为打牌?”增智说:“别提了,就在黄生生家里,麻将机开开,才没有打几盘,派出所的同志就来了。我一急就说,同志,同志!打麻将三块五块不是不管吗?我们是娱乐活动,打得小得很。”派出所的同志说:“谁说三块五块不管了?只要是赌博都管,已快到年底了,拘留的指标完不成。”就把我们拉到县城了。一位老头说:“你那老先人坟埋得好,别人还关在里边,你可回来了。”增智瞪着一双牛眼道:“咋了,咋了?你们嫌我死得慢呀,准备把我活活气死呀!把我放回来是因为我有心脏病。你知道在乡政府的院子里,贾书记拍着桌子,两眼瞪得像鼓环子,把我骂得可不轻,我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一位女的接言道:“打麻将的人没脸没皮,你还嫌怪?”增智黑着脸说:“人活到世上,谁都有个贱毛病,驴啃树皮人吸烟,都是贱毛病。人活一辈子,谁不弄几场鳖鳖子事?二嫂子你好嘛,你当姑娘时和一男人在水磨渠边的麦地里,把麦子弄倒了一页席大一个窝,看那场事多排场!”二嫂子脸一红说:“你看增智,嘴就是沟子,那是啥时候的事?过去多少年了,你说那做啥呢。”增智说:“不管过去多少年,总是有那事吧。宋江上梁山过去多少年了?不是还拍成电视剧了。你那事到现在才几十年,就不敢提了?”二嫂子再不言喘,朝地上啐了口唾沬。
    几个人又开始抽烟,增智吸了一口烟说:“村干部见我生活困难,让我当了个护林员,到了六十岁又不让干了。我平时干了多少活啊!现在村子里没人种小麦了,我还坚持种小麦。伏里天你们在树下凉快,我光着脊背在割麦。我这一辈子是前蹄子刨,后蹄子蹬,嘴啃脚踢,我干得厉害呀,我可没有沾护林员多大光。”一人说:“农民嘛,就是鸡刨命,谁不干啊!我栽天麻是跪在地上干,窝得我上不来气。你干得再厉害还不是为自已。再说了,说话得凭良心,不让你干护林员,不是因为你年龄大,是因为你生活作风不好。你值班时一个劲地两只眼对着莫英子看,才不让你干了,不管咋说你也干了五六年了,得了不少好处,说话得讲良心。”增智说:“屁话,莫英子就是酸菜缸里的老黄菜刷子,我看她做啥呢。再说了我的那个东西早就不中用了,我看她做啥呢。”大家说:“你是贼心不死,还想胡骚情么。”
    桥上的人就说着没有盐的淡话,不觉乌鸦归巢了,河道也起了风,桥上坐不住了,人们各自回家,这乡下人的一天也落幕了。

  

     作者简介:沈春亭,男,1955年出生,卢氏县官坡镇兰草人,退休教师。半生多作壁上观,老来聊发少年狂,发发烧,舞文弄墨,因胸中文墨不足,又从未经过写作培训,所以难出精品。文虽拙,情且真。兴致一上来就按捺不住,只好任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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