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叙述的绛帐,永远停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黑白照片里。她尘土飞扬的街道,狭窄而又肮脏,两边低矮的青砖瓦房和茅草屋,陈旧而颓圮,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臭味道。斑驳陆离的墙壁上,写着气壮山河的标语,显示出人们对伟人圣徒般的虔诚和热爱。整个绛帐像无精打采的流浪汉,贫穷,丑陋且没有希望。只有狂风刮过,或者倾盆大雨降落,泥土的香味才会弥漫空中,才会露出她干净的面容。正因为如此,我对大风吹过的日子记忆犹新,她像一首老歌,时不时在我耳畔鸣响。风过绛帐,总是那么多情而难忘。
那年我五六岁已经懂事但远远没到上学的年龄,整天像田野里的风,游荡在田间地头、小河岸边、或者蜿蜒曲折的村口泥路上,捕捉蝴蝶蚂蚱蚯蚓和白白胖胖的蛹虫,当作我的玩具,一个人一条虫玩得不亦乐乎。离家二华里的绛帐车站,在我眼里就是天堂般的存在。她有糖果花生点心和叫不名字的美味佳肴。在车站当搬运工的父亲,有时从车站回来,从他拉货的架子车车辕上悬挂着的小布袋里,掏出一圪塔麻纸包裹的点心碎屑,倒进我的手心,世界上竟有如此好吃的东西,这使我对绛帐车站非常向往。
我非常清楚的记得,母亲咳嗽,要去绛帐地段医院买药,我缠着母亲,非要跟着去,母亲没法,只好拉着我的手,带我去绛帐车站。
沿着那条名叫大河的渠岸,向东走约一华里,再越过陇海线向北,很快绛帐街道污黑的路面便出现在眼前。冒着黑烟,发着刺耳声音的嘎斯51三轮车,呼啸着从街道飞过,碾起路上一寸多厚的,由黄土和煤沫混合而成的粉尘,舜间形成一道道幕帐。母亲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踏上青砖铺就的房檐台,快速穿过尘雾,向通往医院的小巷跑去。
那天的风其实有些怪异,它穿过绛帐街道时好像悲伤的哭泣声。母亲买好药,拉我准备回家,突然黑旋风至天而降,似乎有一万个人在同时哭泣,刮起的漩涡竖立着,紧贴地面快速转动,好象面目狰狞的僵尸,令人毛骨悚然汗毛倒挂。惊怵的行人顾不得擦去眼睛里的浮尘,纷纷钻进百货商店躲避。天突然就黑了,豆大的雨点暴怒的砸向地面,空气中弥漫起浓浓的泥土腥味。空旷的街道刹那间成了风的迷宫,暴雨横冲直撞的天地。
母亲拉我钻进百货商店,狭小的商店里挤满了躲雨的人。我闻到蛋糕的甜味,它不停地钻进我的鼻子嘴吧和眼睛。我挣脱母亲的手,挤到玻璃柜台前,里面放着我从未见过的,焦黄,蓬松,香甜的鸡蛋糕。我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眼睛一刻也不愿意离开蛋糕,不知不觉间,嘴角淌出的涎水打湿了胸前的衣服领囗。
暴雨越下越猛,狂风撕吼着拍打着门窗,人们安静地站着,听风如泣如诉,看雨肆虐街道。一个男子挤到柜台前,很明显他是国家人,他掏出钱和粮票,指示售货员给他秤蛋糕。售货员是一个青年男子,他动作麻利而娴熟。他把蛋糕铲进铁皮卷成的簸箕状秤盘里,提秤报价一气呵成。又把蛋糕整齐地摆放在两张重叠的麻纸上,折纸,包裹,压实,抽出一根细纸绳利索地捆扎好。他把蛋糕寄给那个公家男人,又把秤盘里掉落的残渣倒进那人手掌,那个男人,公家的男人,衣着整齐,脸庞白净。他看一眼众人,得意的昂起头一口呑下。我的涎水流的更快,我不由自主的把小手伸向那个男人,我的眼神肯定满含祈求。母亲冲过来,紧紧地抓住我伸出的手,生拉硬拽,要我离开柜台。我可能哭了,或者我生气了,母亲紧紧地搂着我,她掏出刚刚从医院里买的药,治疗咳嗽的甘草片,给我嘴里塞了两片。那黏糊糊,黑漆漆甜中带苦的甘草片,今生再也无法从我的脑海中抹去。
天逐渐的明朗,风仍然刮着,污水流过的街道,露出她粗砺的地面,裂纹纵横像沧桑的老人,无望而悲伤。母亲拉着我,绛帐街道的风,夹杂着太多的灰尘,母亲一边走,一边擦拭眼睛。
多年以后,我想起母亲,想起童年时风过绛帐的那一幕。我写道:“母牵儿手去绛帐,老天突变风雨狂,疾避百货把身藏,儿见蛋糕涎水淌,脸贴玻璃痴痴望,贫寒母亲心悲伤,拥儿入怀泪长淌,喂儿甘草权作糖,电闪雷鸣我的娘,叫儿怎能将你忘!”。母亲走了二十多年了,每当风过绛帐,我就想起母亲,想请风告诉在天堂的母亲,现在世道变了,我有吃不完的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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