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前后,西府大地便进入三夏大忙时节。一批又一批甘肃麦客沿陇海线入关,加入到关中平原收割小麦的大军中。他们乘坐敞篷火车,披星戴月,风餐露宿,一路忍饥挨饿,饱受野风扫面,车箱颠簸,晨霜浸身之罪。等到车过大散关,这些人望着铁路两边金黄的麦田,急切地盼望火车能停下来。有些心急的汉子,仰仗身手敏捷,忍不住咕咕叫的肚子,不等火车停站就跳出车箱,翻滚在路基碎石边沿的草丛里,每年都有倒霉蛋摔死,草席覆盖下的尸体,碜白、肿胀,发出令人阴森恐怖的寒光。
我的家乡绛帐火车站,每年都会接纳大批的麦客,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故乡人喊他们“麦虎山”或者“甘谷蛋”。车停绛帐,麦客们爬下火车,一个个蓬头垢面,破衣褴褛,露出黑棉絮的烂棉袄斜挎在肩膀上。手提鼓鼓囊囊的麻纱袋,睁着惊恐无助的眼睛,活像一群刚刚从地狱中逃出的犯人,扑向车站周边的村庄。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在一轮又一轮路线斗争中,我迅速成长为红小兵。三夏大忙时节,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小学生拾麦穗,垛麦捆,帮大人拉架子车。年龄虽小,也以百倍的热情投入到龙口夺食的劳动中。有一年,因为表现良好,我和另一个小伙伴被选为红小兵卫士,担当起看护碾麦场的重任。这是令无数小学生羡慕的工作,不用头顶烈日,脚涮麦茬,热死黄汗奔波田间地头拾麦穗,每天可挣三分工!
我俩戴上五星红旗的一角,鲜艳的红领巾。拿上一根“金箍棒”,红絮飞扬的红缨枪,英姿飒爽去站岗。那是生产队的碾麦场,平整、广阔,被碌碡反复碾压过的地面,泛着一层草木灰的清香。麦场南边的老皂角树,遮出一块阴凉,那就是我俩瞪起警惕的眼光,时刻防备阶级敌人搞破坏的地方。很快,一捆捆麦子被手扶拖拉机,被架子车拉进场子。乡亲们摊场,碾麦,翻场,扬麦,昼夜不停的忙碌起来。随着拖拉机,电风扇,打麦机的嘶吼,一堆堆金灿灿的小麦颗粒堆满场地,等待会计验方记帐后,我俩操起晒耙,像欢快的牛犊一样,撒开蹄子,奔跑着推薄麦堆。纷纷扬扬的麦撷,浓浓的麦尘,瞬间包裹了我俩。
我永远记得开镰的第一天,那个烈焰当空的午后。队长带着一群焉头搭拉,疲惫不堪的麦虎山,返回场部吃午饭。家乡得天独厚,享受天府之国的丰臾,人们天性善良,民风淳朴。对待割麦的外乡人,施以最高的待客之道——吃浇汤面。决不能亏待下苦人,这是根植于内心的故乡纯良。我曾经无数次地见过,乡亲们救助甘肃乞丐的场景,他们宁愿自己挨饿,也要拿出一块黑馍圪塔,或者掬出一把玉米糁子,打发天天上门乞讨的乞丐。队长带回的麦客,一屁股坐在门洞的地面上,有人掏出烂毛巾擦汗,有人掏出磨石磨镰,有人则闭眼养神,他们安静地,默默的等待开饭。不远处支起的大铁锅,鼓风机卯足了劲,吹旺炉堂的火焰。浇汤面是家乡难得的美食,普通家庭一年吃不上几次。煮面条前先炒下锅菜,豆腐西红柿和韭菜,切碎放进油锅,炒熟再加水,佐以姜蒜辣子面和盐,熬成滚烫鲜美的浓汤,再放进几滴棉籽油,几片海白菜叶子,那便是天下第一美味了。
面条刚刚煮熟,从沸腾的铁锅捞起,盛进一大盆凉白开之中。捞面的黑脸大叔对着麦客大吼一声,“洗手吃饭了”。不想这群人翻身窜起,如饿虎扑食般冲向面盆,手齐刷刷伸进水里,倾刻间将盆中的面条抢个精光,他们推揉着,争先恐后,任凭黑脸大叔的饭勺在头顶挥舞,差点挤倒了放置汤汁调料碗筷的案板。黑脸大叔愤怒的骂道:“饿死鬼掏肠子呢”。我睁着惊鄂的眼睛,看着黑手和白面在我眼前晃动。他们把长长的面条胡乱地塞进脏不兮兮的麻纱袋,头也不回背起袋子就跑。他们跑过粮站的小巷,跑过兽医站的木桩,跑过收容遣送站的大门,一直跑进绛帐火车站的售票间。那间昏暗污浊的房间,青砖铺成的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一群妇人和孩子。麦客们扶起自己的婆姨,扶起孩子,掏出麻纱袋里他们抢到的,自己舍不得吃一口的面条,塞进干瘪而饥寒的嘴里。
我不知是怎么回来的,回来后的事我也忘得一干二净,而那一幕却永远地刻进我的心里,成为一座丰碑。九十年代初期,已经大学毕业的我,孤身一个在玉门油田的戈壁荒漠里流浪。远远地听牧人唱信天游:狼崽子个吃鸡莫忘娘,带血的骨头三尺长,野草草长像不一样,天生一个人啊,你不养达达丧天良。
原来爱不分尊卑贵贱,不分天南海北,她在每一个生命的毛孔里,发芽,成长,生根。
作者简介
王乃奇,陕西邮电职业技术学院教师,热爱写作,爱以文交友,有多篇作品发表于报刊及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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